我还小时,一颗来自日本影视行业的大火球从
嘴巴与盐
作者丨凉炘
我有一位银川的朋友,周末,他与女友一起途径西宁,给我发来一张照片。画面中,有一盘乱七八糟的菜,是他女朋友的家乡名菜:牛鞭烩牛唇。并附言一句:“前者劲道,后者绵软。刚柔并济,相辅相成。三口嚼罢,此生无憾。”——此菜曾让他魂牵梦绕,每每开口回忆,脸上都荡漾起十三岁追星少女特有的波痕。
这道西宁海子沟名菜的食材搭配,让我想起从小到大发生过的,同样性质的一些事儿。
讲故事之前,我先声明:谈论生殖器,应当与谈论鼻子、谈论肠子、谈论大拇指一样。它们都是器官,器官应当平起平坐。如果器官都要搞阶级、分政策,有的能谈,有的不能谈,那“器官权”彻底崩塌了。人权可就更遥远。
王小波在《黄金时代》中,把男人的生殖器用“小和尚”代替,这个非常好。不但生动,还有一点可爱。不像《水浒传》里,整天鸟来鸟去的,大鸟,小鸟,不管什么鸟,都俗。又飞不起来,算什么鸟?
《金瓶梅》里用“那话儿”,可问题随即出现了,那话儿是哪话儿?人身上有那么多话儿,谁知道是哪话!说不清白,刻意隐瞒,不可取。贾平凹喜欢“尘根”。“尘”这个字颇有些仙侠质感,但“根”这个字就不好,植物的命门在于根,人的命门,应当在思维上。一个尺寸、样貌完美的男人,思想上猥琐污秽,那也是半点儿魅力没有。
还有一些叫法,比如亲缘叫法:弟弟。数学叫法:老二。运动器材叫法:球!——这些都不行,总感觉扭扭捏捏。
我决定,讲这些故事的时候,还是沿用王小波的方法,小和尚。圆润光洁,突出一个干净简约,还有自己的信仰。
我十五岁的时候,一丁点网瘾都没有,那时候我至高无上的娱乐措施就是篮球。不幸的是,我这位银川发小儿,他染上了严重的网瘾,网吧就是此人的天堂,鼠标键盘就是他的氧气罐儿。一日傍晚,他父亲上我家敲门,委托我把这位不孝之子从网吧里拽出来。
此人整日研究国学,是三春街兰阳社区里出了名的书法大师。而网吧属于三教九流之地,即使是缉拿亲儿子,他也不愿亲自踏入其半分田地。我受命之后,扔下单词表,连跑带颠奔向学校后门,那个无照经营的天堂。
发小姓张,外号铁男。因为他所有的投篮几乎都打在球篮的铁框子上,打得篮架哐哐响。
我一进门,就发现了铁男,他正坐在最后一排的窗户旁边,似乎在看反纳粹或者反鲸鱼屠杀之类的纪录片,反正表情凝重、苍白,大夏天里,脸上挂着一层铁霜。我走过去,刚要开口,他电脑屏幕里的惊人一幕,就锁死了我的嘴。画面中,一位貌美异常的日本美女,用嘴巴,含住了一位小和尚!
那一天,我染上了严重的网瘾。
兰阳社区的前身,是教职工家属院,住在这里的人,经常搞社区乒乓球比赛,到了植树节,还真的植树。到了地球日,还真的停电一小时。这里的孩子受到熏陶——比如说我和铁男,成长成为两个阳光、活泼的男孩,德智体美全面奔小康。我们大脑中的微型建筑工人们,嗑毛豆,喝凉茶,把名为“世界观”的小砖块砌成图纸上的巨墙。
正干得好好地,忽然,天空撕裂,白色惊雷劈碎工地,一颗来自日本影视行业的大火球从天而降,砸向可爱善良的工人们……后果不堪设想。火球带来一个闻所未闻的消息:嘴巴和小和尚,是可以进行双边外交的。
铁男拔卡、关电脑、深呼吸,一气呵成,屏幕黑下去,我的身影映在其中。他一蹬脚飞起来,先是怒目于我,后来又搂上我的肩膀。我们二人形同战友,仓皇逃窜回家,一路上都在讨论那震惊世界的大奇观、大场面。我以为他是目空一切的惯犯,没想到他也是一位初见桃花源的凡人。
漫漫长夜,脑子里被同一种画面给占据了,我试过无数种方法进入睡眠,都不奏效。
第二天,见到眼挂黑圈的铁男,他说,嗯,别问了,压根儿!睡不着呀。
我们不堪忍受如此痛苦,决定寻求高人指点。刚好,铁男书香世家的属性派上了用场:他还有一位整日研究西方哲学的堂哥。
堂哥粉墨登场,他正要去参加一场市作协举办的文学沙龙暨品酒晚宴,分给我们的时间,还是从调换领带的时间中压榨出来的。他坐在欧式大沙发上,让我们二人穿鞋套,洗手漱口,整理衣襟,方得就坐。
堂哥开门见山,“你们两个,有什么生活上、心理上的疑惑?如果是要零花钱,恕我不能纵容”。
我和铁男面面相觑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由他交代了事情的经过,毕竟那是他堂哥,不是我堂哥。叙述完毕,堂哥抿着嘴,脸朝天花板怔了一会儿。
随即他说了如下三句话。
一:灵长类动物擅长使用丰富的肢体语言,其中,嘴部动作往往表达极其强烈的情感。
二:我看川端康成的书,看完会捧在手里摸一摸,写得真是好,细腻,真缜密。
三:如果是看卡夫卡,看完就要对着封面狠狠亲上三口。用嘴。
当然了,还有第四句,“你俩在哪儿看到的?我有U盘。”
堂哥的言论给那个画面定了性,我从他堂哥家走出来,心里释然许多,也想起一个例子。我舅舅上次中彩票,对着彩票就狂亲十几二十口,为什么用嘴?因为发财的快乐感情极其强烈。同理可知,用嘴含住小和尚,一定是因为该女子对该男子有强烈至极的爱。铁男却认为他堂哥是纯粹扯淡,他捏着U盘在我眼前晃悠,并说,你没看出来吗?!其实他跟咱们一样,见都没见过,净会搞理论,谈猜想。铁男还说他们书香世家最擅长的事情,就是讲几句唯美晦涩的话语,让你在醍醐灌顶和不知所以然之间,来回摇晃。实际上都是胡诌!
于是他提议,去请教我的表哥。我表哥在机床厂上班,身板儿结实,好几块腹肌,不像他那大腹便便的老爹,有九块腹肌,九九归一了。表哥还攒了些钱,还想让家里支援点儿资金,购买时下最时髦的山地自行车。家里开出的条件是:把那一头金毛剃掉。所以他变成了光头,戴着一顶鸭舌帽,弯折身子,伏在车把上,御风而行,依旧帅气逼人。因为是个靓仔,所以交过不少女朋友。铁男对此早有耳闻。
放学,表哥请我和铁男街边吃串,这次,是我描述了具体的经过。
表哥听罢,喝了几口酒,就问我们,你们俩打不打飞机?
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,如果我说打,那我怕表哥跟我妈投诉。如果说不打,那我还怕他耻笑于我是个木鱼呆瓜子,没前途。正在思虑之际,铁男大嘴巴无所顾忌,他张口就来,“废话啊哥,现在小学五年级就打了”。
表哥又问,打飞机爽不爽。
这个问题也非常难回答。如果我说爽,那我就仿佛一个沉迷于生理快感的性瘾儿童。如果说不爽,那不爽为什么要打呢?不符合逻辑。正在思虑之际,铁男大嘴巴无所顾忌,张口就来:“废话啊哥,谁闲的没事干浪费营养啊。”
“假如用手”,表哥拿起一根铁钎子说道:“有这么爽。”铁钎子上面原本一共四粒羊肉,被他啃得剩下一粒,还拖拉着肉丝,悬挂着摇摇欲坠。
“那用嘴就是”,表哥又从一旁的炭火盆里,举起一根刚烤好的大羊腿,在我们面前缓缓晃悠,羊腿上面油花直冒,筋肉分明。铁男见此状况,仰头冥想,鼻孔朝天,疯狂地点头。
烤肉吃罢,我表哥歪头扯羊肉、皱眉嘬香烟、找钱埋大单、大跨步上山地车的一系列宗师般的伟岸形象,带着某种光辉,在铁男心中冉冉升起。他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表哥光滑的后脑勺渐渐远去,并对我宣布:这才是真理。但我内心满是抗拒,我还是较为欣赏铁男堂哥的说法。我们二人争执了一路,相持不下。但一个周末咨询下来,至少得到两套理论。终于可以告别失眠。
当时,距离我和铁男认识仙女陈玥珺还有大半年时间,还早着呢。在这段时间里,我们还是只能站在男性的角度去眺望嘴巴与小和尚的真谛,这种方式狭隘且不自知,非常不科学,把铁男弄得日渐癫狂,癫狂之下,搞了一系列正儿八经的学说出来,比如其中一条就是“论含住小和尚的嘴巴,将体验到什么样的味觉”。他的结论是:咸味。他说整个人体,其实就是个充满了盐和水的皮囊。他在回家的路上大肆发表演讲,说无论你洗得多干净,是皮肤,是肉,就有毛孔,是毛孔,就要流汗,汗液里,充满了盐。我让他赶紧给我闭嘴。我可一点也没癫狂,一点也没疯,因为我信奉的是堂哥的理论,这套理论温和唯美,带有爱与情感的美学意义。不像我那流氓表哥的一套说法,炽烈,还附有极大的诱惑性。
铁男彻底疯了,他在网上,看到有人发帖子,说把一块嫩羊肉,切成数个长条,塞入卫生纸卷空筒中,围成一圈,把纸筒变作肉筒,再加入大量洗洁精,就可以提前初尝禁果。发帖的人说是拿自己小和尚的性命做保证,保证和真人体验一模一样。于是铁男去超市买了半斤羊肉和一卷中空卷纸,准备来个秘密小实验。
但是他提前预想了一下站在收银台前面的情景:一块羊肉,一卷空心卷纸,相辅相成地流动在传送带上。排队的顾客,包括收银员,这些叔这些姨,哪个人不知道铁男是那位书法大师的儿子?况且他们这些成人,吃过的盐比自己吃过的米饭还多,什么不懂?百分之六百五能将他的好事识破。
他愈想愈不对劲,在原地站着,凭空里把自己给弄紧张了。连忙又去货架转悠,称了几根大葱,胡乱拿了一袋胡椒粉、一盒果酱和几袋芝士片凑数。
就好像他即将用小和尚进入的,不是鲜羊肉肉筒,而是葱烧羊肉缤纷果芝豪华筒。
半个小时过后,铁男便和亲手制作的神器来了一次亲密接触——当然了,过程分外悲惨,由于纸筒两边都开孔,洗洁精经常被小和尚怼出去,就需要再次添加,怼了加,加了怼。最后弄得满裤子、满身、满胳膊、满地都是洗洁精,铁男俨然一位洗洁精国王子,屋子里蔓延着洗洁精的香气。他的大脑正忙,忙着构建一些合适小和尚发挥的大奇观、大场面,根本无暇顾及洗洁精的事儿。母亲还火上添油,在楼下大喊着铁男的大名,要他下去吃饭。
“不要让全家人等你一个!”剧烈又尖锐的女性嗓门是突然穿过门缝的,当时铁男刚刚渡过与羊肉的磨合期,找到了一个奇妙的完美角度。但这一嗓子嚎叫,就像一位标准的中年主妇,冲进寺庙,往正在聚神冥想的小和尚头上打了一大皮鞭。
铁男气得压根痒痒,头皮发烫,他收拾残局,换了身衣服,去吃晚餐。晚餐之后,肉筒却找不见了。
他翻遍了卧室的边边角角,都没有。一切家具摆设被铁男翻了个底朝天,他心想,好好打扫收拾一遍,收拾的过程中就会发现了。十分钟后,一切徒劳。他甚至怀揣某种灵异气质的心情,去查看书柜下面的收纳箱,收纳箱里的收纳盒。他闭上眼睛,深呼吸后,打开盒子,还是没有!肉筒就这么消失了。后来他一再向我强调:平行宇宙中一定有人在同一时间,做了一个看不见的“负肉筒”,二者正负相消,像正负电子相遇一样,湮灭了。所以才找不见。
凭空消失的肉筒成为了铁男青春中发炎般红润的凸点,这个罪孽深重的凸点烧心痒肺,弄得他魂不守舍,走路都低着头,仿佛街上每个人都是劫持了他危险秘密的嫌疑犯,每个人的左手都握一块羊肉,右手提着空心卷纸,画着小丑的妆容,对他龇牙咧嘴。他看见羊肉就想要呕吐,并且对羊这个物种充满愧疚,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羊肉了。
后来还是我亲自拯救了他崩塌的心理,我说西方有一个凡人,一生崇拜莫妮卡女神,此人按照女神的旨意,搭建了一座由鲜花构成的小城堡,房子造好之后,女神跟他见了一面,共度一宿春宵。第二天醒来,房子凭空消失了,这个凡人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。所以,肉筒和花房一样,都是某种联通神与凡人的门票,用一次,就消失了。他恍然大悟,连说了六七个“有可能啊”。
初三这一年,我和铁男整日探讨大奇观、大场面,中考考得稀巴烂,勉勉强强留在母校。小区里搬来一位女生,她叫陈玥珺,陈玥珺是湖北咸宁人,中考差点搞了个满分,来银川生活纯属高考移民。她带着教育大省移民者的高贵姿态,根本不待见我和铁男。在她印象中,宁夏遍布沙漠,去学校上课都得骑骆驼,还得带着枪,以防被西域骑马的歹徒劫财劫色。
铁男指着银川新开通的BRT专线公交,说了一句狠话:湖北小嘎子,你们咸宁有BRT?又指着银川湛蓝的晴空,说了一句更狠的话:湖北小嘎子,天上九头鸟,地上湖北佬。全国十个人搞传销,五个广西的,三个安徽的,剩下两个,保准湖北的。
放学路上,陈玥珺被这种明目张胆的地域攻击气得直飙方言,她打心眼儿里认为铁男是个土锤兼山炮,毕竟铁男对双星牌运动鞋情有独钟。陈小姐自觉没必要跟土炮一般见识,就拿在一旁嬉笑窃喜的我撒气。对着我,来了一句指桑骂槐的狠话:你整天跟他厮混,你这辈子就算是交代了。两个屌丝!
骂归骂,鹅毛大雪降临的那一天,陈玥珺被彻底震撼了一回。北方的大雪,铺天盖地地堆砌在这位火辣女子的心上,使她变得柔顺了几分。她第一次见到可堆砌的、没过车轮的雪,第一次看到黛玉一样愁眉苦脸的天空,三四天都不见消解。早上下小雪,中午稍作缓和,到了傍晚,就下暴雪。铁男从家里把他妹妹的雨靴拿出来让陈玥珺换上,踩了雨靴,踢雪,踹雪,在雪里蹦跶。原本畏首畏尾的陈玥珺,变得肆无忌惮。完全就不像个女人。
就因为她在我们面前逐渐剥离了女同学的矜贵架子,在几顿烧烤啤酒,几次夜奔网吧,几次通宵飙歌之后,铁男这厮干脆直接把她纳入了讨论大奇观、大场面的阵营中。他是在高一第二学期的某个清晨跟我提出赌博的,当时早读课刚刚结束,他说下一节课,如果政治老师穿的是肉色丝袜,就由他来问。如果是黑色丝袜,就由我来问。这个赌局公平而稳定,因为政治老师是个丝袜狂魔,一年四季都穿丝袜。
我们没有想到,当天老师走进来,腿上穿了墨绿色的丝袜。所以,课后的提问中,上半句是铁男问的,下半句是我。铁男跟陈玥珺说,如果你男朋友,让你用嘴。
我说,含住他的小和尚。
铁男说,并进行一系列有规律有技巧的运动。
我说,你对此过程有什么样的理解?
四句话说出去,我和铁男已灵魂出窍,站在十七岁的春光下,面颊通红,感觉随时会被各甩一耳光,在全班面前出丑。
但心里还有一些欣慰,原因如下:从十五岁网吧里发现大新闻的一刻,到此刻这个清晨,已有两年多时间了。两年的性启蒙岁月中,我们有且仅有堂哥和表哥的两种理论,而就在不久之后,我们将得到全新的一套、出于女性角度的理论。从此,这项灵魂之疑问,终于要画上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的完美句号。无论从情感、肢体语言、生理快感、还是女性心理学上,它都将得到一个终极的,永久的归宿。
当时陈玥珺正剥着一枚橘子吃,腮帮子鼓起来,来回扫视着我们二人的眼睛,嘴上从容地咀嚼。
待橘子全部化成汁液,顺着她的喉咙溜进去,橘皮在凝重的空气中缓缓飞奔出去,她就要开始说话了。
三秒钟后,几个带着橘子味清香的字词飞奔而出:老娘给他咬断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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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丨事丨药丨丸